it's not living if it's not with you

《凡安特》

闵玧其连续第五个早晨以郁郁寡欢的心情醒来,睡眠所谓的减轻烦恼的疗效在他身上收益甚微。床脚本来堆着的绸缎掉了一地,可能是他夜里踢开的,不过这无伤大雅,而且他真正感兴趣的绝非那些讨好的布料或花边。他用胳膊肘把自己撑得半坐起来,伸手去摇床边的铜制铃铛。一分钟之后他的男仆小心地端进烤吐司与红茶。窗帘被缓慢左右分开,他在光线里皱着眉头涂抹黄油。

“先生,这是您的谱子吗?” 男仆弯腰拾起桌旁地板上的几张散落的白纸向他招摇。闵玧其被迫停下餐刀的动作,回忆自己昨晚的进程,“如果最后一小节是六个狗屁不通的不和谐音,那就是。” 男仆调转纸张轻哼了旋律:“噢——的确是您的。帮您放进惯用的抽屉里去?”

“不用。”
他觉得烦躁,狠狠吞咽一口茶水,“就扔地上。你先走吧。”

男仆照做,关上门离开。闵玧其重新开始早餐,味同嚼蜡。新来的这位男仆叫什么名字,他不甚清楚,他似乎告诉过他,可他总忘记。

当然这怪不得他,近一个多月占领他脑袋的只有音乐—— 一部浪漫宏伟的新歌剧。他是小有名气的作曲家,这将是他的又一个孩子。它缺失台词,还尚是个模糊朦胧的想法,但想要去具象化它。只不过创造的代价是一日复一日的瓶颈——每一个艺术家的阿喀琉斯脚踝。作曲的确需要灵感和自然流露,可要是今天再作不出十五小节以上,他还不如去大街上清扫酒鬼的呕吐物。

十五分钟之后男仆沉默地进屋收走餐具,他的头发是金色,蓬松围绕着他麦色皮肤。他是真正贵族根本不会想要的仆人,因为他能轻而易举盖过主人的气质,就像现在,闵玧其的黑色头发和过白肤色在对比之下丝毫不彰显威严。万幸你的主人不爱与杂客闲聊社交,闵玧其心里想,你会有充分的自由保留那一头金发。金。

“你是叫金泰亨吗?” 他脱口而出。金泰亨,正是这个姓名。有印象了。男仆的衣摆刚移出门框又退回来:“是的,先生。”

“名字很美。”  “谢谢,先生。”

不卑不亢。闵玧其撑着主人的高傲地位心想,自己总算是雇对了人。门随即咔哒一声合起,他翻身下床捡起地上的曲谱,匆忙给几个音加上升号。琴键流出和谐的调子。通了一个小节,这是进步。


金泰亨的油灯点了三次才亮。他检查地窖、厨房和每一个木板箱,黄油和奶酪同时耗尽的事实令他头痛。闵玧其一个小时后就会起床,但那时镇上的铺子都还没开张;他更不能直接去隔壁餐厅后厨偷窃一些过来。虽然镇上的人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但他不愿意随意糟蹋主人的名誉。

六点到了,他照例祷告。他不知道主人能否接受果酱,印象里他不是喜爱甜味的人。金泰亨害怕自己因这件小事而被赶走,就像街对面画家的助手那天灰溜溜带着行李离开,只因买错了孔雀绿的颜料。铃铛声响起了,他端着托盘踩上楼梯,却听见格外急促的喊声:“金泰亨!快点过来!金泰亨!”

金泰亨匆忙搁下食物向上奔,拧开主卧室的黄铜门把手,“先生?” 他环视一圈屋子,确认没有闯入者之后,忧虑地询问。

“金泰亨,” 闵玧其埋在被子里,说话声甚至如同梦中呓语,是从未有过的脆弱,“去叫医生来,赶快。”

金泰亨披上外套就冲出去,挥舞着帽子叫来第一辆不挑剔他朴素着装的马车。半小时后他奋力敲响医生家的古旧木门,“闵玧其先生需要您过去!现在!” 他确信他的语气已足够的急切和真挚。他们匆匆赶到时,闵玧其从床上坐了起来,背靠雕花的床板,眼睛失落地盯着墙纸的某一处。金泰亨走近他说:“先生,先生,医生来了。” 闵玧其转向金泰亨的所在方位,可视线并没有聚焦,“医生,麻烦您,”他梦游般地说,“我好像看不见了。”

他感到医生的手摸索上自己的眼睑,视觉只传来微弱至极的光亮变化。是真正的失明吗,闵玧其苦涩地想。这难不成也是艺术家们生命里的必走之路—— 一场顽疾,一次意外。

“很抱歉。的确是失明。” 叹上一口气,医生向金泰亨点点头,“以后必须麻烦你照顾好他。他是个作曲家,虽然失明比耳聋好上太多倍,但对于长久的创作而言也绝非易事。”

他们身边传来沉重的闷响,震得地板颤栗。闵玧其刚才伸出手,狠狠地推翻了他的床头柜。身边的钢琴内部传来共振的回响,金泰亨看向他那才华横溢的年轻主人。他什么都没有说。


痛苦的日子,无边无际的黑暗。闵玧其深刻感到自己的精神开始萎靡,他几乎行将就木。生命是什么,生命之价值又是什么,无非是大自然用来慰藉人类短暂寿命的产物。那么他的曲子又算得上多少分量呢,至多填饱苍茫宇宙里的一小份精神需求。甚至可能只喂养了他一人的精神需求。而音乐之神根本不愿眷顾他,她在他最迷茫不前的时期抢走了他工作的意志,扼杀了他襁褓中的婴儿。他的歌剧,那本会是个神圣悲切的爱情故事,光是想象都令他激动得脊梁骨颤抖,令他忍不住终日和琴键和稿纸作伴。可现在他是瞎了的残人,一旦没有了忠实的金泰亨的悉心打理,他连用餐都困难,而他又总不可能一天到晚将金泰亨留在身边,等待他灵感迸发之时记录几个音符。这太不公平了,他的男仆又没有瞎。金泰亨该去服侍别人的。

他几次叫金泰亨过来商量此事,言语中透露着独自寻死的需求。金泰亨语气坚定地拒绝。

“不,先生。”他一边为他套上保暖的棉袜一边说,“您雇佣了我,签下的合同是三年,这至少是我的义务。更何况我乐意为您服务。” “那么我现在一时起意解雇你。” “先生,我们的雇佣关系具有法律效力,解雇也是。您无法在没有我协助的情况下撰写解雇书并签字——另一只脚,麻烦您转一下身子。” 闵玧其像个木偶似的被金泰亨左右摆弄,脚踝先被温暖的掌心包裹,然后是棉袜的柔软。这时如果他是实际意义上的阿喀琉斯,他定会感到分外安全。金泰亨搀他下床,从同样的一片柔软上走过,“我为您购置了地毯,夏天时您也不必担心被木刺划伤了。”

平安夜当天闵玧其陷入崩溃。他向来的自负心 告诉他不必用真实经历创作,虚构故事也同样动人,以及闵玧其的曲子必须是写词人的参考,而不是相反。可他的歌剧自此停滞不前,不知缘由地失去源头,逐渐化为一潭死水。

“我已写不出任何一段音乐。” 他喃喃自语,并锁上房门,试图用枕头窒息而死。在第一次濒死边缘他松开手,在歇斯底里喘息的同时嚎啕哭泣。他听见金泰亨奔跑的脚步在门口停住,然后是撞击声,一下,两下,黄铜把手应声而落,在地毯上安息。

“先生!” 金泰亨撞开了门。屋子里只有桌上一支昏暗蜡烛还在燃烧。他扑向闵玧其身边,油灯照亮主人的脸庞,原本纯粹的雪白肤色因为缺氧泛红,唱出音符的嗓子不受控地咳嗽。“我扶您坐起来。”

“金泰亨。” 他无神的双眼流着泪,“就让我去死吧。艺术已经永远抛弃了我,你也应该这么做,抛弃你病入膏肓的无用主人。”

“不要乱想了,先生,艺术之神永远会与您相伴。我也会一直帮助您。”

“我的歌剧,” 闵玧其说,“它是个爱情故事。本来是。我多荒唐地认为没有过爱人,没有摄人的情节,我能首先凭空写出令人感动的曲子来!可近四个月了,我什么都没有完成……”

“先生没有爱人吗?我一直以为您有一位女友。那位常来找您喝酒的亚洲姑娘,穿着格子长裙的。”

女友?多么可笑,他倒也希望那位快乐的,随和的女孩能是他的爱人。可惜的是,“我喜欢的不是女人,金泰亨。” 他停顿,享受意料之中的沉默,猜测他仆人的表情该是瞠目结舌,“我发现自己只会对男人产生爱恋之情。我知道你是虔诚的教徒,现在你是不是能够有足够理由离开我?”

“先生。”

金泰亨的沉稳声音很久之后才响起,“或许,我们都是有罪之人。”

“您想听一个爱情故事吗?或许会对您的创作有益。”

“五年之前,有一艘游轮停靠在一座不知名小镇的港口。船上都是些外地的,据说颇有名望的贵族、商人、艺术家家乃至魔术师。小镇当然不是他们的目的地,只是一位公爵夫人突然迫切地想吃樱桃,众人认为半路停靠歇息也不错。

“当地有一个快要成年的青年,名叫凡安特,他父母开的小酒馆接待了一位船上下来的年轻人。年轻人说自己是一位音乐家,在船上负责给贵族们弹奏钢琴曲助兴,简而言之,他参加舞会而从不跳舞。酒酣之时,他借酒馆里的棕色钢琴为他们一家人演奏了一曲。凡安特发誓那是他十八年以来听见的最美乐声,或者那是他遇见过的最迷人的生命。年轻人临走前凡安特匆忙问了他的姓名,却忘记询问游轮开自哪里,又要到哪里去。

“二十岁那一年,凡安特离开他的家乡,酿酒女工和渔夫的儿子要出门寻找他朝思暮想的迷恋者和启蒙人。他凭一个名字问遍了来往船只能经过的所有城镇和岛屿。终于他找到了,而时间已经又过去了三年。作曲家的面容没有丝毫变化,一如当年的清朗;夜晚他屋子里传来的曲声也同样完美。凡安特就在街对面的台阶上坐着,听着,喜悦着。

“他没想到能有这样一天——街坊间有消息说,独来独往的作曲家决定要雇佣一位仆人,帮助他打理手稿,也为他过早开始疲乏的身子搭把帮手。凡安特下定决心要抓住这个机会。

“他想尽办法把自己的棕发脱去颜色,染成金发,这成功地使他在人群中脱颖而出。他改去自己拗口的名字,改成当地的姓名,寓意万事幸运,叫做——”

“金泰亨。”

“对。”金泰亨笑着说,“就叫做金泰亨。”

闵玧其在熟悉的黑暗里颤抖,凡安特,不对,金泰亨的话语像闪电般劈开他混沌的头脑。“闵玧其。”他英俊帅气的仰慕者勇敢地呼唤,“请原谅我这样的称呼,以及接下来做的事。”

他感到嘴唇的温热触感,轻柔地放置在他的唇瓣之上。那不是要带走他性命的死神,也不是任何人冰冷的人工呼吸。闵玧其又一次流泪,因为那是艺术之神回心转意的亲吻;是缪斯与阿芙洛狄特,化成人形前来慷慨地给予他启示;是他尚在襁褓中的歌剧最需要的故事,是属于他的爱人。



街坊的邻居与住客纷纷感到惊讶,安静了很久的作曲家的屋子突然重新被音乐所填满。琴声日以继夜,源源不断从那扇二楼的玻璃窗中流出,同时还多出了他们从未听过的歌声—— 一位男性的歌声,厚重而优美。那仿佛是天间的歌者下了凡。

同样是很突然地,闵玧其在某天清晨重新清晰看见了他的天花板与窗帘。他狂喜地下楼,摇醒睡着的金泰亨,后者被他吓得着实不轻。“我能看见了!” 他叫嚷着,像是得到了蜜糖的儿童,“钢琴!地毯!一切!” 医生在路上遇见他,惊愕地表示他简直是活生生的奇迹,以及对自己之前的误诊表示歉意:“那或许是长期压力过重,加上缺少休息所致……我该想到的。”

闵玧其让金泰亨住进自己的房间。他们每天围着琴键讨论和弦和节拍,在纸上画下一行又一行五线谱。然后他们谱写台词,闵玧其坚持要从樱桃事件说起。偶尔他们接吻。更偶尔地他们享受性 爱,一次或者两次。


三月九日是闵玧其决定将歌剧首演的日子,那天将是他的生日,他已雇好精良的歌唱家和演员,比如金泰亨。本来该有金泰亨的。在那之前的某一天金泰亨忽然开始惧怕水和风。医生又被请到二楼的屋子,他前前后后观察一阵,最后撩起金泰亨的裤脚管展示给闵玧其看一截绷带,眼神黯淡。

“怎么回事。”闵玧其问半躺在床上的人。

“一只狗。” 金泰亨尽力想使自己看上去足够明朗。

“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、叫医生?” 他用手丈量了绷带的面积,很大。是屠夫家的那条狼狗。

“我以为会没事……家乡的狗从不咬人。我不想让你担心。”

闵玧其一言不发地送医生出门。“他会死的。” 走到户外时他们同时说道。医生取下了刚刚咬进嘴的烟斗,怜悯地拍一拍作曲家的肩膀:“照顾好他最后的日子。诊费不必了,请我看你的歌剧首演吧。”

医生的马车走了。闵玧其走上楼,每一步都像踩着墓碑。他用愉快的表情告诉金泰亨他有很大几率康复,以及他需要去城东购买一把提琴,所以必须留他一人在家,但晚饭之前会回来。闵玧其走去酒馆,点了最烈的一种,就着烛光和不知所措的酒保大哭一场。渔夫与酿酒女工的儿子将要在水的恐惧中死亡,多么讽刺。这场哭泣是他独自给金泰亨举办的葬礼。

首演那天来了许多许多人,坐进第一排的包括医生和一位闵玧其尊敬的画家,还有裹在毯子里的,虚弱的金泰亨。没有买票的人群都挤在门外,争抢着把耳朵贴近门板。

闵玧其站在舞台上介绍说,这部歌剧叫做《凡安特》,是他由死到生,在绝望和希望里创作出的作品,某种意义上而言是它成就了他。他望向台下瞪大双眼的金泰亨——剧名在之前是被闵玧其一再保密的——请欣赏。

这是一场极富感染力的演出,充满了设置精巧的悬念。当故事的主人公终于相遇,而观众发现那竟不是男人与女人之时,台下立刻传出惊讶的议论声。

“可那为何是重要的事呢!”台上的演员歌唱道,“我的灵魂来追求您——难道起始于灵魂的爱意也分性别么!”

嘈杂在这声呐喊之后意外地平静下去。闵玧其在琴边颤抖着舒出一口气。他知道的,他做到了。他了解这座城镇和人们,它向来能做到包容和理解,以灵魂尊重灵魂的方式。这是他要说的,也是金泰亨要说的。

演出的结尾曲目是一支与之前的激情相差甚远的钢琴曲。只有他与金泰亨知道,那正是在凡安特家酒馆内演奏过的那一首。他忘我地弹奏,爱与悲伤随着体内的血液翻滚。这支曲子里是他们所有的故事的浓缩与集成,尾音落下,便代表着整场演出的结束。

闵玧其走向台中央,鞠躬。他收获如潮的掌声,一波接一波。金泰亨已无力抬起手臂,但他的双眼闪闪发亮,那是欢愉,也是泪滴。闵玧其如同大梦一场。他摇摇晃晃地走下舞台台阶,拨开簇拥上来的人群,径直走近那双眼睛。他蹲下身去,拥抱金泰亨,拥抱凡安特,拥抱他的一切。

他的一切静悄悄地向他耳语:“闵玧其,我知道我会死的,很快了。”

他回答:“我也知道。你不要怕。”

他的一切又说:“你要好好活着,写音乐。我会常常来听,我会与你同在。” 

他说:“好。我将来也一定会找到你。”

他说,我爱你。他说,我爱你。



《凡安特》受邀请在各地巡回演出。欣喜不已的音乐家们将它的闵玧其评价为第二个重生的亨德尔,夸赞《凡安特》可以称得上是爱情题材中的永恒经典的弥赛亚。不过闵玧其奇怪地不接受任何达官贵人接见,除了一位被他成为“樱桃女士”的贵妇。也奇怪地从不在各地加演,除了一座不知名的临海城镇。每场演出他都要坐在一架棕色钢琴前,以默哀般的五分钟寂静作为开场。无人知晓原因。

某次的演出过后,闵玧其照例前往酒馆喝酒。一位没认出他身份的酒保闲聊着提起凡安特。他问,听说,是神拯救了亨德尔,那是什么拯救了闵玧其?

喝酒的人正在喝很烈的一种酒,可他抬起酒杯,毫不犹豫地回答,是爱。


——end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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