it's not living if it's not with you

恶魔


十五岁时,我热衷于在村落外的田野上独自漫步。父亲笑我是故作深沉,而我只想一拳砸进窗户,告诉他请不要再把我当作儿童来考虑。

我的离经叛道颇有回报,因为我在田野里遇见了他——不是我的父亲,另一个他。那天是极昼日,光亮很安稳地挂在凌晨的天上,我告诉父亲,我今夜会寄宿在好友的家里,而不是空空荡荡的户外——当然事实正相反,我甚至在疲倦躺下时枕到了一个人的脚踝。

我惊吓地一跃而起,眼前的高草里也蠕动起来一个黑色的身影。应该是一个男人,或者男孩。待他彻底站直,肩膀和腰身舒展,我发现他比我高出一整个脑袋,并且,虽然我不乐意承认,金发的他英俊得过了分。

“你看上去未雨绸缪,”他毫不客气地开口,“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儿,还打扰我休息。”

“对不起,”我年幼的心智在催赶我赶紧跑走,但我竟留在原地,“我只是不想待在我的家里。至于打搅你——您,实在是意外。”

他不置可否地挑动了一次左眉毛。

我意识到我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这个人。他像是无预兆降临,由其他的什么东西指派到这片田野里,在极昼日与我展开世上最无聊的对话。可惜我作为无神论者是无法自圆其说的。

下一秒他却说:“我是神。”

我说:“您一定是在开玩笑。”

我妥协一步,就算这世上有神,也不会长成这样。他们大多留着棉絮一样厚重的胡子,或者洁白如雪,或者高高地躲在云朵后面,不会像一只蝙蝠、一团火。不会像他。他的一切过于棱角分明了,特别当他在这片光明和平坦里站着的时候,即使他的脸庞达到神灵标准,他也充其量是个恼人的黑点。

“你说对了!”他忽然拍起了手,“我很恼人,没错!但我是神,这是事实,而你会想念我的——你这个幼稚至极、虚张声势、庸庸碌碌、母亲早逝的小孩子,你一定会想念我的。”

我瞠目结舌,正准备质问他关于我母亲之事,他一眨眼就不见了。


第二天夜晚我悄悄溜出去,在同一个地方躺下。我又枕到了他的脚踝。起身时他拿鞋尖踢了一下我的尾骨处,我痛得大叫。

“怕痛的家伙!”他双手在胸前交叉,不满意地冲我摇头。

我也生气了:“难不成您——你没有痛觉吗?”

他十分诚恳地向我伸出胳膊:“那当然是有,”他说,“只不过——喔,你尝试一下就能明白。”

我往他小臂上狠狠掐去,瞬间我的小臂上传来尖锐疼痛。我又“啊呀”一声,随后瞪着眼睛瞧他。

“不要误会,我没有转移痛觉,只是让你和我一起痛苦——不过分吧?否则让伤害我的人毫无代价地离开,岂不是很不划算。同样的,如果我伤害你,”他拉过我的手,用胸针的尖端扎破我的小指尖,然后举起自己的右手展示殷红的新鲜血珠,“我也受伤。挺平等的,你觉得呢?”

我还能有什么想法!这些事情已经超出我人生阅历的范畴,并推翻了我的世界观。他的五官在明亮天空下奇异地温和着,我说:“你确实是神。”

他摇头说:“太早下定论也不好。”

“可这是你自己讲的。而且你很笃定。”

“那也只是我认为。你不该这么早信任我。如果当年你的母亲多加思考,她也不会放任自己去投河。这你明白吧?”

一阵寒冷钻过我全身,那条河本在我记忆之外,现在又钻回我眼前,是黑色的。像他。

我母亲的死亡与他有关吗?如果是,那么他必须同样地自毁,尸骨寒冷。他应不配拥有血液,更不配与我共享这田野,这田野是留给可怜时代渴望出逃的青少年用作空想之地,他不能连我的精神寄托都剥夺。

但如果不是,那么我想亲吻他的冲动就是十分合乎道德、无可挑剔。我的身体完全走在我的思想前面,它知道什么时候该去攀附一根迷人的枝,就像它知道何时该去进食那样简单。


第三天我几乎是奔去田野。我躺下,感受他的脚踝,再站起来。他双手插在衣兜里,对我说:

“你实在是很奇怪的小男孩。”

就在昨晚回家之后,我对着天花板想通一件事:我爱他。之前接受的所有教育无不勒令我远离爱情,因为它危险又愚蠢,会使我失去追求,使我像我母亲那样跳河,退化成无头苍蝇满世界乱撞。可是世上的人终究都会去爱,他们靠直觉辨认自己的亚当夏娃,在苹果园里难舍难分,孕育出新的跳河可能。既然我早晚将拥有爱情,为什么不可以是他。

我于是说——勇敢地开口,“我爱你。”

他惊讶了一瞬,立刻又恢复完美无瑕的平静,上前来拥抱我。我的肋骨死死地抵着他的。我们是诺亚方舟中最濒临灭绝的一对生物。他的声音已经和我的颅骨形成共振:

“我骗了你,其实我是一个恶魔。”

“好的。”

“我让你的母亲盲目,为我消去生命。我还千千万万次这样做过。我强迫懦弱的男孩上战场。我诱骗过许多许多的人和动物。我还把神像融化,铸成魔鬼的角。”

我触着他的脊骨,只是继续说:“好的。”

他松开我,神色悲哀,摇头道:“你应该憎恨我才对。”

“如果你早些告诉我,我会憎恨你的,在前天或昨天。”我说,“我会用鞋带把你勒死,我保证。可现在迟了,我已经原谅你并爱你。你说你是恶魔,但不过是欲望、诱惑、未知、一种补偿心理。你能一直存在,就证明你的存在没有错。”

“可我不会爱你,”他急促地说,“我马上要去到另一个国家,找到别的男孩或女孩,使他们死亡。你只是我漫长生命里的一个消遣。你明白吗?”

“我不明白。”

我后退一步,紧紧盯着他的脸庞,他的眉间因焦虑而皱缩,视线落在我的锁骨上。恶魔是天地间微小的一个黑点。

“我不明白。我爱你和你爱我与否,它们是毫不相关的。你是恶魔,对吗?那就做你的恶魔吧,让像我一样的孩子继续被你吸引,投奔到你的身边,然后在黑暗的衣褶里死去。人终有一死。”

一阵大风吹过来,我们身旁的草地哗哗作响,盖住了我吸鼻子的声音。或者是他的声音。

“我明天离开你。”恶魔说。然后他再次不见了。


第四天,我的父亲喝得酩酊大醉,我得以早早地来到田野。恶魔今天站在那里,见到我来,他说:“今天没有脚踝游戏了。”

而我问他:“这世上存在天使吗?”

“存在过。也存在着。你应该见过他,他过得并不好。天使在人间向来艰辛,他们要么最终皈依地狱,要么在无人理解的高洁中回到天堂。”

他从未像此时这样地具有魅力。我忍不住再一次亲吻他的脸颊。

“喔——不过我想我不会爱上一位天使的。”

“你不会,可你一定会怜悯他。这个世界上,怜悯和憎恨比爱更加管用。”

耳边传来乌鸦的惨叫声,一遭接一遭,是他的使者到了。我的心脏很不舒服,它还从来没跳动得这样不安过。极昼的余韵还悬挂在我们头顶上,他的金色头发与祖母绿双眼突然显得遥远——我最应该做的是更早发现它们有多美,然后把我的亲吻刻上去,刻成疤痕,这样才对。

“我走了,小男孩。”恶魔向我挥手,重回初见时无礼的飞扬跋扈,“我再次给你难得忠实的建议——请你憎恶我吧,这样你我都再不痛苦。”

“再见了——不,我只会爱你!”我用尽全身力气对着他大喊,喊过之后我身心俱疲,还并没有来得及理解他的最后那句话——直到今日都没有。

恶魔就那样消失了,完完全全。眼前的这片田野纯粹得不见任一个黑点,只是干净的天,干净的地,干净的我自身。我倒在泥土的气味中间,听见陌生万分的哭声从我的胸腔里逃出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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